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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華陽那天,我看著我臥室書桌上那個被拆開又拼了一半的樂高看了很久。我強迫自己不要去回憶這個樂高是當初戴明安送給我的,強迫自己不要去猜想,它是不是被他另一個兒子給拆開的,是不是又被他後來慢慢拼上的。」

戴嵐知道戴明安這幾年過得並不如意,否則他也不會那麼懷念陳清珏。

遲來的深情比草賤,他這份深情不僅在新家不受待見,在戴嵐這也討不到任何好處,也就只有陳清珏還活著的時候能給他一點好臉色,那還得是在她正常的時候。

很多事情戴嵐懶得去問,有知情者或善意或看戲地和他提上兩句,他也置之不理。他想和過去做個了斷,那就是真的不想再去管這些事了。

但事實卻是,戴嵐遠沒自己想像中那麼決絕,有時候思緒會控制不住地去琢磨這些糟心事。

在華陽再次見到戴明安那天,戴嵐發現他確實老了太多,但那時候恨意涌在心頭,覺得因果輪迴,這是他的報應。但放在現在來看,這又變成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陳清珏去世後,戴明安也失去了活著的意義。

因為失意於現狀,所以開始懷念從前。

想回到過去,那種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日子的人可不只戴嵐一個,戴明安也逃不掉。所以他才會帶著小兒子來到自己原來住的地方,才會帶著向日葵來妝點房間,去幻想著陳清珏還在,幻想著戴嵐還在。

而時過境遷,無論他做什麼,都只是一些可笑的替代品罷了。事已至此,哪還由得他做主。

「他善意來得自私,悔過也極盡牽強,甚至連低頭也要故意噁心我一下……這些我都明白。可是宋意,不知道為什麼,知道他死了,我心裡並不好受。」

戴嵐說出來的話總是斷斷續續的。每一句都是來自他心底的痛苦發問,都讓他產生一種無所適從的抽離感。他覺得他在把自己的內核抽出來,擺到宋意面前,供他肆意審判。這很殘忍,但因為負責審判的人是宋意,所以把自己交在他手上,戴嵐反而很安心。

在陳清珏海葬儀式結束的時候,大藍問他說:「你知道月寒寺的名字是怎麼來的嗎?」

大藍比較懂殯葬,當年很多關係都是他幫忙跑的,戴嵐沒摻手,也沒注意過這些細節,「不知道,左不過是起了個和月港市相近的名字,好招徠遊客。」

大藍聽完之後笑了:「我說戴老師,你能不能給你們文化人爭口氣?連我都知道,『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這不李賀的《苦晝短》嗎?你也不想想,為什麼月寒寺接受海葬啊?還真以為海葬是隨便找片海就能撒骨灰的?也忒不講究了,不是那回事。」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是嗎?

世人苦晝短,盼日長,以求永生,唯有戴嵐在期待著朝生夕死,生命轉瞬即逝。

過往溫情的畫面,就如同一把裹滿了蜜的刀,帶著甜和痛的滋味,一同刺進了那個五六歲孩子的身體裡。

等蜂蜜融化糖溶解,等午夜的鐘聲響起,等親情被蛀蟲撕碎嚼爛,刀尖便開始順著蜜糖流過的地方,徑直地刺向最深的痛處。

如果能在感到痛之前死去就好了。

戴嵐經常這般幻想,但幻想終歸是幻想,再怎麼幻想也無濟於事。

記憶未曾被消磨,反而歷久彌新,以至於化成一條因猜測和疑心而糾結在一起的繩,日日夜夜地與那團黑暗一起,反覆抽打著戴嵐心底那片好不容易出現生機的荒地。

戴嵐忍著痛,不停地拭去掛在臉上的淚,他想要看清眼前這個人,想要從他心中的太陽,他心中的月亮尋求到一個關於時間和生命的答案。他無助地顫抖著,支離破碎的聲音里舖滿了信徒的迷茫。

「怎麼會這樣呢?怎麼可以這樣呢?我以為我都忘了,卻還是想了起來。為什麼偏偏要在這個時候想起來呢?這讓我該怎麼恨他啊?宋意,我不想原諒他,可他已經死了,我還可以去討厭他嗎?」

而那雙溫柔的眼睛比這世間任何信仰都要堅定,他看著戴嵐,給了他一個十分肯定的答案:「當然可以啊。」

宋意幫戴嵐把眼淚拭了去,捧著他的臉,端詳了好一陣子,覺得陷入思維誤區的戴嵐傻傻的。等戴嵐眼眶裡的淚徹底流盡後,宋意輕輕地親了一下他的鼻尖,笑著和他說:「因為喜歡是自由的,討厭也是自由的啊。」

作者有話說: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李賀《苦晝短》

第六十二章 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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