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部分 (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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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沈默了一下,说现在一刻锺也是很长的,睡也睡不著。
父母把外婆的话复述给邱景岳。邱景岳叫了辆省际运送患者的救护车去接外婆过来。
外婆到消化内科住院,因为床位很紧张,邱景岳找了熟人才插队弄到一个加床。住进去後发现她不仅贫血,血浆中白蛋白也降低了。奇怪的是,尿检似乎也没有异常之处了。重复做了泌尿系造影,做了胃镜肠镜,并没有发现病灶。後来做了腹部的CT,在肝脏中看到了几个散在的结节影。
消化内科的教授认为在长达几个月误诊为泌尿系结石的过程中,可能她的原发肿瘤已经发生了转移,但是他们做了很多检查,始终没能找到原发灶。
肝脏的那些结节影是散在的,分布在各个部位。邱景岳明白所谓的手术是不可能的,找不到原发灶,对转移灶的手术毫无意义。重点是,外婆一天比一天虚弱,只能进食流质,也许一上台就不行了。
邱景岳如果下了手术,就去陪外婆。父母轮班已经好几个月了,他让他们晚上回饭店好好休息。外婆晚上是睡不了觉的,由於疼痛,她一夜都在呻吟。有一天晚上,她稍微睡过去了那麽几分锺,邱景岳也立刻就在床头睡著了。他醒的时候见外婆睁著眼睛,默默流眼泪。邱景岳擦她的眼泪,她说以前小小的,抱在怀里,你最喜欢我摇拨浪鼓,一摇就笑,转眼就这麽大了。然後摇摇头,说看不到我曾孙罗。
那天他对外婆说嬷,我女朋友说明天来看你,好不好?
嬷说景景有女朋友了。然後就笑了。
邱景岳从十岁後就没有哭过,那天外婆把脸转过去,又开始呻吟的时候,他怎麽都忍不住了。
他尝到眼泪的滋味,咸得发苦。他擦了又擦,好像十几年份的悲伤一起变成了水,从身体里涌出来,却怎麽也流不干净。
第二天他打电话给张宁,让她过来看看外婆。她说没关系的,你自己看著就好了,我们又还没办婚礼。
邱景岳说我外婆快死了,她想见你。
张宁哦了一声。
邱景岳觉得身体发冷。他对她说你来吧。你以後爱怎麽怎麽,我不管你。我求你今天过来一趟。
张宁说那我辞职吧,你跟我爸说你养我,跟他要点钱。
邱景岳说好。
张宁说我以後上哪,你别问我了。
邱景岳说好。
她满意了。她来的时候像视察工作,对外婆、父亲、母亲问了好,坐了一小会儿,说工作忙,要回去了。彬彬有礼,像个客人。
後来母亲告诉了当时在北京念书的弟弟,弟弟很快就过来了。父母见邱景岳没日没夜忙,脸色很差。外婆也在他们面前掉眼泪,说拖累了他,看他瘦得不成样子,心里不好过。於是让邱景岳晚上不要守著了,回去好好上班。
镇痛药在家乡已经从非甾体类升级到了曲马多,不管用後又升级到了口服吗啡、注射呱替啶。外婆住院过程中一天比一天虚弱,消化内科的同事暗示邱景岳没搞头,再不拖回去怕回不来家了。邱景岳和父母商量,父母说这麽回去,怕外婆有什麽预感,心里不好受。邱景岳说那再住几天,我和她说说。
到那时,疼得不行的时候外婆还是会怀抱希望地对父母说:实在不行的话,就开刀吧,切掉就不痛了。
在老人的观念里,开刀可以治好一切的病。
邱景岳不知该怎麽对她开口没有开刀,不可能开刀。那等於夺取她最後的希望。弟弟回北京去忙毕业的事後两天,邱景岳对外婆说嬷,我们回家了。
外婆问他不开刀吗?
邱景岳说不能开刀。
外婆没有再问什麽。她似乎明白了。
多年以後,邱景岳遇到什麽说不出口的话,都能想起当时。他对最亲的人,说出了最残忍的话。没有人敢说,他却不得不说的话。他记不起自己一辈子面对过多少次这种时刻,理由就是他的职业应当比别人更坚强。
外婆回家後不久就过世了。邱景岳请了丧假,奔丧的时候没有叫上张宁。他那时很庆幸没有告诉家里人他们已经结婚了。
丧礼过後的家冷冷清清,外婆住过的一楼被清空了,她用过的家具、衣物在坟头烧尽,只留了一张遗像,那张遗像是她疼痛了一段时间後照的,母亲担心她一病不起,就给她照了相。那张相片看不出任何不适,就像他们见惯的外婆,脸上只有笑容。他想,人一生的疼痛都藏在这样的笑容背後,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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