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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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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可是且慢。说了半天,到底谁说了残疾人没有爱情的权利呢?无论哪个铁生,也不能用一个虚假的前提支持他的论点吧!当然。不过,歧视,肯定公开地宣布吗?在公开宣布不容歧视的领域,肯定已经没有歧视了吗?还是相反,不容歧视的声音正是由于歧视的确在?

好吧,就算这样,可爱情的权利真值得这样突出地强调吗?

是的。那是因为,同样,这人间,也突出地强调着残疾。

残疾,并非残疾人所独有。残疾即残缺、限制、阻障。名为人者,已经是一种限制。肉身生来就是心灵的阻障,否则理想何由产生?残疾,并不仅仅限于肢体或器官,更由于心灵的压迫和损伤,譬如歧视。歧视也并不限于对残疾人,歧视到处都有。歧视的原因,在于人偏离了上帝之爱的价值,而一味地以人的社会功能去衡量,于是善恶树上的果实使人与人的差别醒目起来。荣耀与羞辱之下,心灵始而防范,继而疏离,终至孤单。心灵于是呻吟,同时也在呼唤。呼唤什么?比如,残疾人奥运会在呼唤什么?马丁·路德·金的梦想,在呼唤什么?都是要为残疾的肉身续上一个健全的心途,为隔离的灵魂开放一条爱的通路。残疾与爱情的消息总就是这样萦萦绕绕,不离不弃,无处不在。真正的进步,终归难以用生产率衡量,而非要以爱对残疾的救赎来评价不可。

但对残疾人爱情权利的歧视,却常常被默认,甚至被视为正当。这一心灵压迫的极例,或许是一种象征,一种警告,以被排除在爱情之外的苦痛和投奔爱情的不熄梦想,时时处处解释着上帝的寓言。也许,上帝正是要以残疾的人来强调人的残疾,强调人的迷途和危境,强调爱的必须与神圣。

十七

残疾人的爱情所以遭受世俗的冷面,最沉重的一个原因,是性功能障碍。这是一个最公开的怀疑——所有人都在心里问:他们行吗?同时又是最隐秘的判决——无需任何听证与申辩,结论已经有了:他们不行。这公开和隐秘,不约而同都表现为无言,或苦笑与哀怜,而这正是最坚固的壁垒、最绝望的囚禁!残疾人于是乎很像卡夫卡笔下的一种人物,又很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里的哭魂。

难言之隐未必都可一洗了之。史铁生和我,我们都有些固执,以为无言的坚壁终归还得靠言语来打破。依敝人愚见,世人所以相信残疾人一定性无能,原因有二:一是以为爱情仅仅是繁殖的附庸,你可以子孙满堂而不识爱为何物,却不可以比翼双飞终不下蛋。这对于适者生存的物种竞争,或属正当思路,可人类早已无此忧患,危险的倒是,无爱的同类会否相互欺压、仇视,不小心哪天玩响一颗原子弹,辛辛苦苦的进化在某一个傍晚突然倒退回零。二是缺乏想象力,认定了性爱仅仅是原始遗留的习俗,除了照本宣科地模仿繁殖,好歹再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更美丽的作为,偶有创意又自非自责,生怕混同于淫乱。看似威赫逼人的那一团阴云,其实就这么点儿事。难言之隐一经说破,性爱从繁殖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残疾人有什么性障碍可言?完全可能,在四面威逼之下,一颗孤苦的心更能听出性爱的箴音,于是奇思如涌、妙想纷呈把事情做得更加精彩。

病隙碎笔 2…6

十八

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一书中说: “疯癫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产物。没有把这种现象说成疯癫并加以迫害的各种文化的历史,就不会有疯癫的历史。”这一关于疯癫的论说,依我看也适用于残疾,尤其适用于所谓残疾人的性障碍。肢体或器官的残损是一个生理问题,而残疾人(以及所有人)的性爱问题,根本都在文化。你一定可以从古今中外的种种性爱方式中,看出某种文化的胜迹,和某种文化的囚笼。比如说,玛·杜拉斯对性爱的描写,无论多么露骨,也不似西门庆那样脏。

性,何以会障碍?真让人想不通。你死了吗?

性在摆脱了繁殖的垄断之后,已经成长为一种语言,已经化身为心灵最重要的表达与祈告了。当然是表达爱愿。当然是祈告失散的心灵可以团圆。这样的欲望会因为生理的残疾而障碍吗?笑话!渴望着爱情的人你千万别信那一套!你要爱就要像一个痴情的恋人那样去爱,像一个忘死的梦者那样去爱,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去走你的夜路。你一定能找到你的方式,一定能以你残损的身体表达你美丽的心愿,一定可以为爱的祈告创造出丰富多彩的乃至独领风流的性语言。史铁生和我,我们看不出为什么不能这样。也许,这样的能力,唯那无言的坚壁可以扼杀它,可以残废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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