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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部分 (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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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门口,我碰到了他的夫人,她虽然满面愁容,但还是有规有矩地,甚至是不失风度地,主动朝我伸出手来,和我轻轻地、轻轻地握了一下手。唉,他和她,几十年如此,他们把自己控制得这么好,已经不会失态了。再痛苦也不会失去应当有的礼节。

由于他们如此平稳,如此正常,我一下子变得拘谨。我想使自己也冷若冰霜,想使自己也不失从容,但我怎么也做不到。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而他们才是正常人。对呀,你敢说你毕生当中从来没有心理失常的时刻么?敢么?!假如真的没有失常,那么你正常的时刻在哪里?

我又嗅到了那遥远的,从李觉那里飘来的精神暴力的气息。当时,那也正是李觉的精神能力。但我已经不再流泪,我不是以前的我了。

下了楼,沿着一条花径步出院区。在一丛玫瑰面前,我站住了脚,我和它们很近很近。我在想李觉,他正藏在花丛中。我们曾那么接近于相认,最终并没有相认。莫非人和人永远不可能完全沟通,一旦沟通了,一个人也就成了另一个人的重复。

哦,我相信李言之不再是李觉了。李觉是惟一的,而李言之和李言之们,则挤满了这个世界。

回到单位,书记仍在办公室忙碌,面前有一大堆材料,他握着一管笔苦思其想。我路过他门口,他叫任我,说:“医院来病危通知了,老李怕是不成了……唉,明天你一早就去守着他,有情况随时告诉我。我一空下来,立刻就赶去。”

“下午我在他那里,他还蛮好的呀。”

“是的,就是现在他也神智清醒,坐在沙发上。但是医院讲,他说不行就不行了,快得很。电话是刚刚来的。”

我看见他正在起草悼辞,是上头让他“做点准备工作”。面前放着李觉的简历,从组织部借来的。我拿过它细细看着:

李言之,1932年5月生于江西赣州,男,共产党员;1945年9月至1950年3月在某某学校入学;1950年3月至1958年7月在某某中学入学,1958年7月至1962年10月在某某大学入学,1962年10月至1965年8月在某某大学任教;1965年8月至1979年4月在某某研究所工作,历任:……

简历精确而细密地列出了李言之每一个足迹。但是,没有任何生病入院的记载。也许是什么人拿掉了,也许他根本没住过院。他的一生被浓缩成薄薄的两页纸,我想起来,我所见过的、摆满整整一面墙的铁皮档案柜里,放着无数这样的档案,切削得这样整齐划一……我蓦地想起二十多年前,在一间小屋里看见过的骷髅,他也被缩减成骨架了。啊,关于人的两页薄薄的纸,绝不是人!

凌晨,我赶到医院,李言之已经去世了。担架车从病房里推出来,将他送到我早已熟悉的地方去。一面雪白的布单盖住了他,只有头发露在外面。那位护士说:“他一根白发也没有呢……”

我看去,果然,李言之满头乌发,如同青年人一样。我不由地想起,二十多年前,兰兰就惊叫过:“你有白头发了。”

我跟随在担架车后面,走过长长走道,继而来到楼外花径上。在清晨冰凉的空气中,在闪烁着滴滴露珠的花丛跟前,我猛烈地想念李觉,我呼吸到我的少年时代。李觉说过,生命不灭,它只是散失掉而已……此刻,他也正像他说的那样,正在散失。我从每一片花瓣上,从优美弯曲着的屋檐上,从骤然飞过小鸟身影上,甚至从正在梦中的、小女儿颤动的眼睫上……都认出了李觉的生命。

呵,人是人的未来……

而我,只能是此刻的我了。

孤独的炮手

1

太行山脉奔腾到这里忽然消失,宛如一群巨龙潜入地下,面前留下一大片沉积平原。这片平原,从太行山最后一只余脉牛头岭开始,一直延伸到黄海海边,纵横数千公里,而起伏高低不足二十米。诺大一片原野只有如此微小的起伏,在地形学角度看来,它已经和擀面板儿那么平了。牛头岭山顶上有一块方圆十数米的花岗岩石,石上筑一五角小亭,名为:仙弈亭。站在亭内向东一望,大地无边,直达天际。假如天空晴朗,万物俱有极高的清晰度,而此时你正巧又站在山头上,整个人就会象阳光下的植物那样伸张开,神清心逸,目力精微,刹时看出天与地相接处那奇妙无比的吻合:大地与高天正如同两片口唇贴在一起,把人的目力深深的拽过去,拽向那无边的深邃。现在,你可以看出地球是圆的,你的目光正沿着地球弧状表面延伸着,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球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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