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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 (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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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5月1日于重庆客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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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夜饮

前天晚上,四位来西湖游春的朋友,在我的湖畔小屋里饮酒。酒阑人散,皓月当空,湖 水如镜,花影满堤。我送客出门,舍不得这湖上的春月,也向湖畔散步去了。柳荫下一条石 凳,空着等我去坐。我就坐了,想起小时在学校里唱的春月歌:“春夜有明月,都作欢喜 相。每当灯火中,团团青辉上。人月交相庆,花月并生光。有酒不得饮,举杯献高堂。”觉 得这歌词,温柔敦厚,可爱得很!又念现在的小学生,唱的歌粗浅俚鄙,没有福份唱这样的 好歌,可惜得很!回味那歌的最后两句,觉得我高堂俱亡,虽有美酒,无处可献,又感伤得 很!三个“得很”,逼得我立起身来,缓步回家。不然,恐怕把老泪掉在湖堤上,要被月魄 花灵所笑了。

回进家门,家中人说,我送客出门之后,有一上海客人来访,其人名叫CT①,住在葛 岭饭店。家中人告诉他,我在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去拜我了。这是半小时以前的事,此刻 时钟已指十时半。我想,CT找我不到,一定已经回旅馆去歇息了。当夜我就不去找他,自 管睡觉了。第二天早晨,我到葛岭饭店去找他,他已经出门,茶役正在打扫他的房间。我留 了一张名片,请他正午或晚上来我家共饮。正午,他没有来。晚上,他又没有来。料想他这 上海人难得到杭州来,一见西湖,就整日寻花问柳,不回旅馆,没有看见我留在旅馆里的名 片,我就独酌,照例饮尽一斤。

黄昏八点钟,我正在酩酊之余,CT来了。阔别十年,多经浩劫,他反而胖了,反而年 轻了。他说我也还是老样子,不过头发白些。“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 名忆旧容。”这诗句虽好,我们可以不唱,略略几句寒暄之后,我问他吃夜饭没有。他说, 他是在湖滨吃了夜饭——也饮一斤酒——不回旅馆,一直来看我的。我留在他旅馆里的名 片,他根本没有看到。我肚里的一斤酒,在这位青年时代共我在上海豪饮的老朋友面前,立 刻消解得干干净净,清清醒醒,我说:“我们再喝酒!”他说:“好,不要甚么菜蔬。”窗 外有些微雨,月色朦胧,西湖不象昨夜的开颜发艳,却另有一种轻颦浅笑,温润静穆的姿 态。昨夜宜于到湖边步月,今夜宜于在灯前和老友共饮。“夜雨翦春韭”,多么动人的诗 句!可惜我没有家园,不曾种韭。即使我有园种韭,这晚上我也不想去翦来和CT下酒。因 为实际的韭菜,远不及诗中的韭菜的好吃。照诗句实行,是多么愚笨的事啊!

女仆端了一壶酒和四只盆子出来,酱鸡、酱肉、皮蛋和花生米,放在收音机旁的方桌 上。我和CT就对坐饮酒。收音机上面的墙上,正好贴着一首我手写的数学家苏步青的诗: “草草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辛酸。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有了这诗,酒 味特别的好。我觉得世间最好的酒肴,莫如诗句。而数学家的诗句,滋味尤为纯正。因为我 又觉得,别的事都可有专家,而诗不可有专家。因为做诗就是做人。人做得好的,诗也做得 好。倘说做诗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诗,就好比说做人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人,岂不可 笑?因此,“专家”的诗,我不爱读。因为他们往往爱用古典,踏袭传统,咬文嚼字,卖弄 玄虚;扭扭捏捏,装腔做势;甚至神经过敏,出神见鬼。而非专家的诗,倒是直直落落,明 明白白,天真自然,纯正朴茂,可爱得很。樽前有了苏步青的诗,桌上的酱鸡、酱肉、皮蛋 和花生米,味同嚼蜡,唾弃不足惜了!

我和CT共饮,另外还有一种美味的酒肴,就是话旧。阔别十年,身经浩劫。他沦陷在 孤岛上,我奔走于万山中。可惊可喜、可歌可泣的话,越谈越多。谈到酒酣耳热的时候,话 声都变了呼号叫啸,把睡在隔壁房间里的人都惊醒。谈到二十余年前他在宝山路商务印书馆 当编辑,我在江湾立达学园教课时的事,他要看看我的子女阿宝、软软和瞻瞻——《子恺漫 画》里的三个主角,幼时他都见过的。瞻瞻现在叫做丰华瞻,正在北平北大研究院,我叫不 到;阿宝和软软现在叫做丰陈宝和丰甯馨,已经大学毕业而在中学教课了,此刻正在厢房里 和她们的弟妹们练习平剧,我就喊她们来“参见”。CT用手在桌子旁边的地上比比,说: “我在江湾看见你们时,只有这么高。”她们笑了,我们也笑了。这种笑的滋味,半甜半 苦,半喜半悲。所谓“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可以尝到。CT叫阿宝“大小姐”,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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