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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正如上面所说,《史记》是一部批判性而非歌颂性的著作。尤其对汉王朝的历史,对当代即武帝时代的政治,司马迁始终保持冷峻的眼光。他在肯定汉王朝开国皇帝刘邦历史功绩的前提下,毫不容情地、活生生地描绘出刘邦的乡村无赖相和自私、刻薄的心理。对一代雄主汉武帝,司马迁也大胆揭露了他任用酷吏、残害人民、任人唯亲、压抑人才以及迷信求仙、滥用民力等种种行径。至于官僚阶层中种种勾心斗角、厚颜无耻的现象,更是纷呈毕现于他的尖锐的笔下。这些揭露与批判,并不带有丑化的倾向,也不是单纯的否定,而是具体可信的、体现人物的真实性格的史实记录。从中体现出一种深刻的怀疑和思考:历史上获得成功的人物,正在掌握权势的人物,并不像他们宣称的那样,是因为拥有高贵品质和道德正义,才得到他们的地位。有时恰恰相反,品质高贵和信守道义的人物,倒往往是遭遇不幸和失败的,就像与刘邦相比远为坦率和自尊的项羽,与武帝的宠臣相比远为正直和勇敢的李广,都不免以自杀结局。虽然司马迁不曾从理论上揭示这些现象背后的规律是什么,但足以启发人们作一种深入的反省。
《史记》首创的以“纪传”为主的史学体裁,第一次以人为本位来记载历史,表现出对人在历史中的地位与作用的高度重视。过去的历史著作都记载了人的历史活动,但这些记载都是以时间或事件为本位的,人的主体地位未能被充分地意识到和表现出来,而且,这些历史著作中的人物总体说来,一是局限于社会上层,至多包括了游士策士,二是局限于政治性人物,范围有限。《史记》所记述的人物,虽然仍以上层政治人物为主,但其范围已扩大到整个社会,包括社会中下层人物和非政治性人物。我们看到在《史记》中,帝王、诸侯、农民领袖、卿相、将帅、后妃、宦官、文学家、思想家、刺客、游侠、商人、戏子、医师、男宠、卜者,各各显示出人类生活的不同侧面,又共同组成色彩斑斓而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而在这以前及以后的史书中,很少看见如此众多类型的人物,尤其是社会中下层的人物。这表明司马迁认识到社会是一个复杂的组合体,各个阶层的人物都在社会中发挥着不同的作用。这一种认识,尤其是对社会中下层人物的态度,在一般“官史”中是几乎看不到的。
司马迁还进一步注意到: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支配着人的历史活动?他并不否定道义的力量,也表彰了许多信守“仁义”的君子,甚至在这方面具有某种理想主义的态度。但是作为一个忠于生活的观察者和深刻的思想家,他也确实认识到并且公然提出:是人的物质欲望、追求生活满足的要求,支配着人的历史活动。在《货殖列传》中,他不厌其烦地列举多方面事实,证明“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自天子至于庶人”,无不“好利”。他把壮士勇于战斗、闾巷少年劫财盗墓、歌妓舞女出卖色相、渔夫猎人冲风冒雪、赌徒彼此争胜、医师方技之人苦心钻研、农工商贾的各项经营,乃至吏人舞文弄法以求贿赂,各种不畏苦不惧死的行为,全部归结为是追求财富、追求物质利益的活动。尽管这样并列的叙述使很多人难以接受(因为其中终究有善恩顺逆之别),但在那个时代,司马迁就认识到是物质利益的追求而不是抽象的道德原则才是人的历史活动的潜在动机,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衡量历史人物的地位,司马迁所依据的是他们的实际成就,而不是获得何种名位。项羽未尝称帝,但一段时期中实为天下之主,《史记》中便立了《项羽本纪》;《高祖本纪》之后,是《吕太后本纪》,而没有“孝惠本纪”,因为惠帝虽有皇帝的名义,其实只是傀儡。在这里,司马迁丝毫没有孔子“正名分”的热情。《史记·太史公自序》宣称,作《史记》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让那些“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的人,得以垂名后世。所以,他也很赞赏为了求取不凡的成就而甘受一时屈辱的人。譬如韩信不耻过胯,曾经勇冠三军的季布甘为奴隶,在司马迁看来,都是“烈丈夫”才能有的壮举。这里面,也包涵着司马迁为完成《史记》而忍辱不死的人生体验吧。
在《史记》中,是存在一定的伦理评价标准和褒贬意识的。但它的标准并不完全符合统治阶层的利益原则或世俗的道德意识,也不是狭隘单一的。甚至,前后之间不妨有些矛盾。如《伯夷叔齐列传》歌颂了二位贤君子“不食周粟”的忠节,《管仲列传》却又赞美起先帮助公子纠与齐桓公争位、失败后不肯殉节、从囚牢里出来又做了桓公重臣的管仲,说他“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游侠对社会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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