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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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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随便扯上几句

一百年前,吱吱扭扭地赶一辆俄式的“六根棍”马车,带几个羊皮水囊,两条黑白花毡子,一小袋奶疙瘩,一大摞硬硬的发面饼,再带上几捆干苜蓿草,一麻包苞米豆子,二三十个洋葱,从哈拉努里镇出发,走白杨河,野骆驼泉,过红山口,马把子,横蹚李将军戈壁,直插那个口宽一百六十六公里的麻西坝苇湖,又称唐乌梁海子的——你竖直了耳朵根儿,给我听清楚了,这会儿工夫不管自己有多困多累,都别给我在苇子深处那些窝棚里打盹歇脚。我不是说,每一个在那达打盹歇脚的人都会遭劫杀,但你必须给我赶紧走。裹紧了裸露出你那棕黑色肩膀头的老山羊皮大衣,给我赶紧走。扎扎地一脚穿过帕拉贡嘎拉戈壁,顶着在第二十一天头上依然焦黄、灼热、耀眼的日头,再抬起你那早已起皱打蔫的眼皮子,这时你就能看到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个冈古拉荒原了。你就狠狠地冲它啐上一口唾沫星子吧。冈古拉,这个到老也不死心的寡妇,坍塌了多一半却还耸立在风雪转场道上的破羊圈,长途班车站里那个永远开不大的售票窗口,被杂草和累积起来的喜鹊粪卡住了轴毂因而再也无法转动却总也想转动的旧水轮……哦,冈古拉,它又像一个残存的古堡,永远在辉煌的灰黄中,似隐似现……每年四月,它都会从那条嵬然凝固了三百五十亿年的地平线上慢慢隆起。啊,那是条什么样的地平线啊,破损、坚硬,而又顽固。而就在这条地平线上,一百年前分明还耸立着一大片茂密的黑杨林,盘旋着一大片黑雀群。至今没人说得清这片黑杨林到底有多大,到底是从哪一朝哪一代的哪一年开始挣扎出地面的,也没人说得清这个黑雀群里到底有多少只翻飞的黑雀,更没人说得清这些黑雀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说不清。没人说得清。但只要你站在高地底下,眺望那片高高的黑杨林,并追寻那在四月的天空下翻飞窜掠的黑雀群,你一准儿能发现,顶着成团状翻滚的云阵,冈古拉它晴天一个样儿,阴天一个样儿,刮风下雨、电闪雷鸣又一个样儿;母狼拼命吼叫时,它一个样儿,母狼们不吼时,它,又一个样儿……是的,它总是那么的变化无常,变幻莫测,让人捉摸不定,却又让人割舍不下……

冈古拉啊冈古拉,每一回瞧见你,我都想哭。每一回瞧见你,我都浑身发紧,心头打战,嘴角生烟,舌尖僵硬——韩起科不只一次地这么跟我念叨过。每一回都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爆了皮的厚嘴唇上,同时挣开一道道焦裂的血口子,颤抖着的眼眶里满盈一汪咸咸的泪水。

接下来再跟你说说我和韩起科这狗屁孩子的那点狗屁关系……那年,我也就二十三四岁吧……

那年,我也就二十三四岁吧,还在哈拉努里镇政府机关当一名普通办事员。那天,从贝加尔湖方向平推过来的第一场寒流,裹挟起鹅毛般大的雪片,把满世界搅得浑浑噩噩,沟平渠满。下午,果然通知下来,分烤火煤。镇政府机关里的绝大多数人赶紧抄起箩筐、麻袋、 扁担、抬把子和破铁桶,紧着往小食堂后院跑。那一阵不分男女老少、级别高低、职务大小的谑笑和打闹,把一大群正蹲在院墙外大杨树上观雪景的黑老鸹惊飞了。机关干部中自有少数几个人不上前去跟着“哄抢”这头一车拉来的烤火煤,其中之一,就是我。我像往常一样,掂着自己那个柳条编的破抬把,默默地在一旁瞅着,安心地等待着,任凭越下越紧的雪帘儿铺白我黑棉大衣的肩膀头和那顶已经很旧了的“三块瓦”狗皮帽(当地一种尖顶、不带帽檐儿的皮帽,多数用野兔皮缝制)。我不急着上前“哄抢”,并非因为我生性清高谦和。不是。并非因为我屋里已经有烧的了。也不是。并非因为今后自有人会给我往屋里送。更不是。你想啊,谁会给一个进机关才两三年的普通办事员送烧的?不会。我之所以这么做,完全出于自己多年来的一个人生信条——但凡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只要你愿意,并善于在关键的时刻,在人前低一下你自以为尊贵的头,或后退一步,适当地给别人让出一部分空间,去挣吃挣喝,到最后,你绝对吃不了亏。你也许瞧不起我这种人,更瞧不上我这人生信条。我不跟你争论。有言道:十个手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般齐哩。我不强求你跟我一致。我也强求不成。但我要告诉你,这句充满我辈人生辛酸的话,其实千百年来只被国人说出了一半;而它更重要的另一半却往往无数次地被忽略了,那就是:十个手指必须不一般齐,这世界方成正局。而我,天生就是一个在后头稍着站的“小拇指”。那又怎么样呢?小拇指再小,也是呆在了手上,总比那捂在黑臭黑臭的鞋窠里的大脚拇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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