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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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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五龙到哪里都带着这把崭新的驳壳枪。即使在院子里乘凉睡觉的时候,他也把驳壳枪放在枕边,并且用一根红线把枪柄和手指连结起来,这是为了提防米生兄弟对枪的觊觎之心。混乱多变的时局和英雄老去的心态促使五龙作出戒备。他对种种不测作出了精密的预想,有一天夜里他开枪打死了家养的老黄猫。猫衔着一块咸鱼逾墙而过,刚刚落地就被五龙一枪打死了。枪声惊醒了米店一家,绮云从竹榻上跳起来说,你疯啦?好好的你打枪干什么?五龙睡眼朦胧,他指了指被打死的猫说,我以为是阿保,我以为是阿保来了。绮云说,你真是撞见鬼了,你干脆把我们都打死算了。五龙收起枪,合上了眼睛,他在凉席上困难地翻了个身。我以为是抱玉,我好像看见抱玉从院墙上跳下来了。五龙抱着驳壳枪喃喃自语,他们都是我的仇人,他们迟早会来的。

老黄猫是绮云的宠物。第二天绮云用一只篮子装着死猫去了护城河边。她将死猫葬进了墨绿的泛着腥味的护城河中,看着河面上漂浮的垃圾夹带着死猫远去,绮云拎着空篮站在岸边,暗自垂泪,扪心自问,如果是米店的谁遭遇如此不测,绮云不一定会这样伤心,年复一年的苦闷和哀愁,她发现自己已经无从把握喜怒哀乐的情绪了。

码头会的兄弟一去杳无音讯,五龙牵挂着一笔贩运烟上赚来的钱款,他以为他们会如约送来,但等了好久也未等到。五龙有点沉不住气了,他让柴生去会馆取这笔钱,五龙对柴生说,记住,一文钱也不能少,不准他们私吞,也不准你在路上搞鬼。

柴生回家时鼻青脸肿满脸血污,径直冲进了北屋。柴生哭丧着脸对父亲嚷嚷,他们不给钱,他们把我打了一顿。五龙从醋盆中爬起来,他说,你慢慢说,是谁不给钱,是谁把你打一顿,柴生跺跺脚,盲目地指了指窗外,就是常来找你的那帮人,他们说你去了也一样讨打。五龙呆呆地站在醋盆里,一只手遮档着羞处。沉默下一会儿他重新坐到盆里。他朝柴生挥挥手,你走吧,我明白了,你去把脸上的血洗掉,这不算什么,讨债的人有时候是会挨打的。挨打不算什么。

五龙突然感到身边的红色醋液变得滚烫的人,现在他的每一丝肌肤都在炎热中往下剥落,像阴潮的墙角上的泥灰,或者就像那些被烈日烧焦的柳树叶,一点一点地卷起来。五龙狂叫一声,从浸泡了半个夏季的醋液中逃离,他站在地上,看见那盆醋液在摇晃后急遽地波动,他的脸映现其中,微微发黑,随醋液的波动而扭曲变形。

院子里响起了一阵乒乒乓乓的脆响,那是柴生在砸堆在墙边的空醋瓮。柴生没有平息他的屈辱和愤怒,他把空醋瓮高高地举过头顶,一口气砸碎了五只才停住。

墙倒众人推,这不算什么,五龙带着米醋留下的满身红渍印走到院子里,他的赤脚无知觉地踩着满地的陶片。绮云从店堂赶来时五龙独自站在院子里,五龙用手掌搭着前额仰望黄昏的天空,嘴里念念有词。

我多久没出门了?我闷得发慌。外头的人已经把我五龙的模样忘了。五龙望着天空说。

你什么模样?绮云把碎裂的陶片扫进了簸箕,在墙上笃笃地敲着扫帚,你满身烂疮,出门就不怕别人笑话?

我们家哪处地势最高?五龙又问,我不想出门,但我想看看外面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还是一样,人人都来买米,街上吵吵闹闹的,日本兵在桥上打死了一个怀孕的女人。一枪害死两条命。绮云絮絮叨叨他说,世道永远是乱的。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我在问你,我们家哪处最高?哪处能看清外面的变化?

那你就架把梯子上房顶吧。仓房的房顶最高,绮云恶声恶气他说着就去倒垃圾了。绮云觉得五龙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她仍然琢磨不透这个来自枫杨树乡村的男人,这颗男人的深不可测的心,绮云端着垃圾再次设想了一个现实的问题,一旦致命的花柳病把五龙拉到地狱,我会不会守棺哭夫?绮云摇了摇头,她想她不会哭,她想那时该做的是找出冯家的家谱,然后把五龙的名字从家谱中勾掉。现在她已经想通了,情愿让冯家的第二十六代空着,也不让五龙的名字玷污这个清白了几个世纪的米店世家。她最终必须斩断五龙和冯家千丝万缕的联系,以此告慰父亲和列祖列宗不安的亡灵。

这个黄昏五龙爬上了米店的屋顶。城市北部的所有风景再次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夏日的黄昏天空横亘着广袤的橘红色,看不见的空气之火在云层后面燃烧并渐渐化为灰烬,天空下最高的是工厂区林立的烟囱和化工厂那座古怪的塔状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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