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部分 (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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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人真的是一种怪物,行进途中总要频频回首,总要执拗地记住什么。忘却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爱与欢乐不能,恨与苦难亦同样。就是说,我乐岭是不能令我释怀的,永远不能。那里的人、那里的事,以及那里的景物都是我生命中的环节,令我难舍难弃。我的心理状态又回到了入狱之初那种绞尽脑汁的回忆,不同的那时是被迫,而现在则是自觉自愿。我合闭双眼,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雾障,我试图将雾障驱散,居然奏效。雾气像被风推动渐次从眼前飘逝,这时就展现出我乐岭苍凉粗粝的全貌,开始若隐若现,而后渐渐清晰,从上方鸟瞰,我乐岭像一颗从中间剖开的咸鸭蛋,蛋壳是环绕的青色山峦,蛋白是被白雪覆盖着的农田,蛋黄则是被高墙电网圈住的灰黄色牢城。没有声音,静静的,死去一般,这影像初现时竟感到一丝陌生,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曾到过这个地方。然而这种意识只保留了片刻,我便陡然觉出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的熟稔,岂止是熟稔,这里是我的故地(被高墙电网圈围的),是我的家园(被辛酸血泪浸泡的)。这时我的身体不由得剧烈地颤抖,如同遭受从覆雪原野上刮过来的冷冽寒风。思维也凝固了,驻足不前。
我遭遇阻隔,不得通行,似乎已成“新人”的我不再被容许重踏禁区旧地,只能远远地瞭望,像个局外人。沮丧中我不由回想起曾教我筛时光的崔老,我坚信已作古的崔老曾给于我的启迪不会作古,我思考如何活学活用,怎样举一反三。也就在这一刻奇迹出现了,眼前的我乐岭开始退却远去,渐渐变成一个虚幻的背景,与此同时一张张面孔轮次显现在这背景中,我一下子认出了他们,他们都是农场里我所熟悉且有着种种“恩仇”的人。这些形态不一,表情迥异的脸就像在空中飘飘摇摇的风筝,闪闪烁烁,生动异常。同样在这一刻,通往我记忆的大门轰然打开,我觉得每一张面孔上都写着相关的字(如同在清水塘记的大事记),一张脸就是一把开门的钥匙,将我带进业已在记忆中逝去的我乐岭。往事历历在目了,一切就像发生在昨天。细想想也是顺理成章的,我有过这样的经验,每当我见到一个熟人却又一下子想不起名字时,我便赶紧在心里默念百家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要是该人姓韩,当默念到蒋秦韩杨时那个韩字便从中跳出,我就会记起他姓韩,以姓带名,名字也大致能够记起。有这种记忆方法“救驾”使我多次免除尴尬。而对于一张闪现于眼前的熟悉面孔,这面孔与之有关的一桩桩事情(事件)也就展现于眼前了,再举一反三,也就不单单限于人的面孔。
熟悉的环境与景物,如一棵小树,一堵石墙,都能够让人触景生情,见物忆旧,从而回忆起与此相关的诸多往事。这新发现令我兴奋不已,我已经畅通无阻,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管教、难友),一个个熟悉的场所景物(监舍、山坡、堤坝、石墙),凡此种种就成了我通往禁区的通行证。尽管由此召唤回来的往事旧事有些凌乱残缺,甚至时空倒置,但却原生原态又原汁原味儿……
吴启都——
每次回忆我乐岭,不知为什么首先闪烁于眼前的总是吴启都吴老师那张山羊脸。因为他是我母校K大的人?因为他的恋爱故事不同凡响已在我的记忆中扎下了根?还是他的美好姻缘最终却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局在我心中造成难以磨灭的冲击?我说不清。而每当想到吴启都我眼前又同时出现他的妻子齐韵琴和儿子小建国站在警戒线外向犯人队凝望的情景。这种联想应该说是必然的,就像我每次想到竹川眼前总会出现他的儿子小竹涛那般。屈指一数,我与吴启都自一九六○年春在清水塘农场分别已整整六年了,我不知道这六年中间他转了几次场,都到了何处。只知道他是在这次政治犯大迁徙行动中从京郊团河农场转到了我乐岭,比我早来半个月。我一直这么想,如果当局确实担心政治犯在京津周边会给国家带来危险,而对吴启都的担心却完全是多余的,“危险分子”中间不应该包括吴启都,因为即使他有心给国家来点什么“危险”,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不是说他的身体瘦削,而是说他的魂魄已离身而去,成了一具空壳。清水塘的难友送了他个外号叫“植物”,很是贴切。六年多过去,植物仍然还是植物,只是日见枯萎。见面我端详了半天才认出他来,我呼了声吴老师,他看着我,眼光空洞,好半天才对我点点头,问句你是周老师?我说我是周文祥,也是K大的,不是老师是学生。我这么介绍自己是为了帮助他进行回忆。他点点头,似乎对上了号。我们就说起了话。从对话的过程,我惊奇地发现,吴启都的魂魄并没有完全出窍,而是在他的躯体中进进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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